1．
年后回来第一天上班，经过护士值班室，门半掩，听到护士长正在发脾气，提着一个叫唐米的名字，说，找到这个实习的机会容易吗？唐米，你怎么就不长点记性？
一个女孩嗫嚅着，我，我……声音有点委屈，又不敢辩白，说不出多余的字来。
护士长人很好，通常不爱发脾气，我从没听过唐米的名字，我有点好奇，探头看过去。
背对我的小护士，不算高，身形纤细，低着头看自己的鞋尖。护士长却看到我，说，何医生啊，请进。又喊那个女孩，唐米，认识一下，这是何医生。咱们医院最年轻的大夫，可是你学习的榜样。
叫唐米的女孩转头看我，小巧可人的脸，有双清澈的大眼睛。因为挨了训，眼神里藏着委屈，嘴巴微微翘着，却又得不得不同我打招呼，小声说，何医生好。
新来的吧？我笑。这种眼神，让我想起受了惊吓的小兔子。虽然我在的医院名气不算最大，可是现如今，想找家这样的医院实习，对这些读卫校的小姑娘，也并不容易。也难怪护士长会这样说她。
是啊。护士长代她答，是新来的。也是学了三年护士专业，老是犯错误，正值班呢，领着小孩子跑出去爬城墙去了……
他第一次来西安，还没见过城墙呢。他那么小那么可怜啊他……唐米低声地辩解。
这是医院，护士职责是第一位的。护士长瞪她，恨铁不成钢的口吻。
知道啦。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。
去吧去吧，护士长摆摆手，很是拿她没办法。
得了赦令一样，唐米转身跑出去，在门边，又回头，偷着冲我吐吐舌头。
我笑。这个可爱的丫头。
2．
带着唐米去查房。奇怪，这个新来的丫头竟有极好的人缘，不仅小孩子喜欢她，连刁钻的一个长期病号也喜欢她。那个一贯挑剔的阿姨说，这丫头打针最棒，一针就能扎准，还不觉得疼。说话又好听，从来不发脾气。
被表扬的时候，唐米的脸会泛红，有点羞涩。现在懂得羞涩的女孩已经不多。
查到6号房，一个小男孩子在床上跳下来拉着她。姐姐姐姐，你再领我去放风筝……唐米一慌，伸手掩小男孩的嘴。很认真地说，嘉嘉，你不能出去乱跑， 你要好好休息。再说，姐姐上班时间不能出去的……说着，拿眼角瞟我。我装着看不见，走到里面的床给病人检查，忍不住偷笑。难怪她会挨训，一个护士可以爱护 病人，但不可以有过多私人感情。这个职业要求我们在某些时候，要有颗很硬的心。至少，要求我们能够正视病痛和死亡，显然，唐米的心过于柔软，缺乏这份硬 度。
出门，唐米小心地跟在我后面。散发着消毒水的白色走廊，能听到两个人静谧的脚步声。走出几步，她忽然小声喊我。何医生。
我停下来看她。
你，你……她犹豫着，你别告诉护士长。
什么？我说，告诉她什么？装着听不懂。
她一愣，随即笑起来。谢谢何医生。小兔子一样脚步愉悦地离开。我看着她的背影，指责她什么呢？医院本就是个残忍的地方，对这些不合乎规定的温情，我选择睁只眼闭只眼罢了。只是，这个心很软的女孩，她让我有些担心。
3．
早班。过去时看到护士值班室，唐米已换好衣服，正在戴护士帽。两只纤细的手在脑后熟练地将头发扎起，戴好白色的帽子，然后转身，面容神圣地像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。看到我，有些不好意思，招呼，何医生。早。
早。这段时日同她值班时间一致，她总是去得比我早，早那么一点点。却没想，那天，唐米又犯了错误。
那天给病人诊断完，过去洗手间。回来，路过护士值班室，却如情景再现，半掩的门内，唐米又正站在那里挨训，只是这次训话的，换成了一贯严厉的主 任。声音严厉。你当医院是慈善机构？人人都不交住院费来白住，医院还要不要了？你本事大了，你去找院长，国家主席官大，你找不找啊……
我站在了门边，看来，问题真的不是上次那么简单。小孩子初入社会，到底不知深浅，贸然做出这样的举动，理解是能理解，也真是胆量非凡。
唐米低头看自己的鞋尖，不敢辩解。只是听着。
主任训完话，叹气。看起来谁对这个丫头都有些无奈。我刚替唐米松口气，主任又想起什么，说，写份检讨交上来，不能少于3000字，态度一定要诚恳，你现在还是实习期，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。
主任背着手朝外走，气得压根没看见门边还有站着个大活人。
唐米这才抬起头，走到桌前坐下来，抬头，我才看到她脸上一脸的泪。无声的眼泪，一颗接一颗，骨碌骨碌地落着，让我心疼。
何医生。她看到我，慌忙擦眼泪。
唐米，我说，别哭了。想了想，中午我请你吃午饭吧。说完，觉得自己似乎预谋一样。
她抽搭着，我想吃匹萨。毫无戒心。
我笑。真是小孩子，眼泪还在脸上，听到有吃的，马上又高兴。
4．
唐米认真地对付一小块匹萨，穿件毛茸茸的白色外套，扎高高的小辫，更像只小兔子。
我饿了。她看我，窃窃地笑。说，每次被训完我就会饿。
是不是总挨训？我看她小巧的脸。
她点头。想了想，过来36天，被训过7次了，这是第二次写检讨了。上次写500字就过关了，这次，要写3000字，很麻烦。
是很麻烦。我说，怎么想了要当护士。
小时候啊。小时候写作文，写我的理想，我说我长大了想当白衣天使，救死扶伤。
就为这个？
就为这个！
我哭笑不得。还有人会坚持童年的理想，且这个人，彼时就坐在我面前。
要不，何医生，你帮我跟主任说说，检讨书写1500字行不行？我小时候就语文不好，作文老是不及格。她恳求我，你去跟他说说吧。那样的眼神，让我的心越来越软，竟然张口说，算了，我来帮你写吧。
唐米大叫一声，激动地摇着我的手，感谢了又感谢。我不怀疑如果不是公共场所，她会冲上来拥抱我。只是我很奇怪，她看起来那么瘦瘦的，不动声色地就将一大块匹萨消灭了。所有的不开心也似乎一同消灭，眯起眼睛来，笑容知足而快乐。
5．
我写了有生27年里的第一封检讨书。唐米看完，两个字“不错”就把我打发了。拿着检讨书一溜烟跑掉。23岁的女孩了，心智似乎比同龄人简约许多。难怪都拿她没办法。
那之后，唐米似乎有所收敛，大半个月，没有听到她再犯什么错误。隔5天她会和我值是同一个时间段的班。有时候是夜班，静谧的走廊只有我们的脚步声缓缓前行。她的外衣总是保持着洁净的白。散发着洗衣水淡淡的清新味道。大眼睛忽闪忽闪，让我想象她童年作文中，白衣天使的模样。
她依旧叫我何医生。有时候在病房我做检查，回头，会看到她不知为了什么狡黠地笑。她和那些病人，似乎有着许多的秘密。
我纵容那些秘密的存在。
这样又过了几天，有次外派的学习任务。10天，时间并不长。走时，心情却不同以往，看着唐米，我有些担心她，放不下心来。走之前，把她喊出来，叮嘱，唐米，长点记性，实习期快满了，别再出小差错了，干好你的工作，少管闲事。
她的头点得如小兔子吃草。放心吧何医生，我不会辜负你的帮助。
我叹气，说实话，我不相信。谁知道她心一软，又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来。只那一刻，我忽然想摸摸她额前齐齐的刘海。笑笑，终究没有伸手。我们，似乎还不曾亲密到如此。虽然，我心里，也想。
6．
学习提前一天结束，回来，想了想，先过去医院。我担心唐米，不晓得她知不知道。
熟悉的散发着消毒水味道的走廊，前面穿白色护士服的女孩身形纤细，脚步轻缓。心就是莫名地一动，唤她，唐米。
女孩回头，尖下巴，眉目纤细，是陌生的脸孔。问，你在叫我吗？
对不起我认错人了。我慌忙道歉。医院常常有新面孔，尤其是护士。
她笑，没关系的。
我点点头走过去，忽听她在身后问，你是找唐米吗？她不在这里了。
你认识唐米。我站住。
是啊，她说，我过来两天她才走，认识的。
那她……忽然怔住。她说唐米不在这里了，说她已经走了。我只离开9天而已，又发生什么事情？
想问她，又觉不妥，她也是新来，不会知道根底。谢了她，匆忙去往主任的办公室。进门，主任正低头写什么，看到我，愣一下，回来了？
对。我顾不了许多，急急问，唐米她……唐米出什么事了？
主任把手里的笔放下，一脸的泄气。那个丫头，你说你说该让我说她什么。
如此，我知道事情原委。
是为了一个被车撞伤的民工。几个工友送他过来，所有钱凑起来，都不够交治疗费用，医院因此拒收。浑身是血的民工躺在急诊室的走廊上，刚好被去替病 人取药的唐米看到。费用实在缺得太多，她一时没有办法，却冲动中让他们将伤者抬到了一个空的高级病房，她跑去外面替病人筹钱。等唐米东拼西凑地把钱拿来， 伤者已经进了急诊室。医院还是抢救了他，因他险些死在那个病房里……
我目瞪口呆。
主任说，是个好姑娘，可是，真是不适合在这干了，以后，还不定出什么乱子。让她走了，也是为她好……我已有些茫然地走出门去，知道这一次，是真的没有办法挽回了。唐米，她看起来那么天真，单纯，不成熟，可是她的胆子，真是比谁都大。可，唐米去了哪儿呢？
7．
没有人知道唐米去了哪儿。她以前用过的手机已经停机，熟悉一点的，也只知道她住在本市，却无联系方式。
依旧走在散发着消毒水味道的白色走廊，下意识回头，心却有失落。病房里听不到她和病人的窃窃私语，安静许多，但，我有空荡感。
算来，认识唐米还不到两个月。有时走在街中，会因为某个纤细的背影，心失衡地跳荡。追过去，亦是失落。我小兔子一样的可爱天使，那张小巧可人的脸，那双闪啊闪的大眼睛，彻底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不见。
过了秋天，又过了冬天。
春寒料峭，早班。走过医院外熟悉的街，忽然有人喊我。何医生。
下意识回头，街边，那个穿了毛茸茸白色外套，小辫子翘翘，刘海齐齐，笑容知足的女孩，不是唐米又会是谁？她站在一个小小的店门口，身后，什么时候呢？一家热气腾腾的早餐店，变成了“爱”花房。宽大的玻璃橱窗内，各种各样的鲜花争相绽放。
我看着唐米，我想，这次，我要抱一抱她了。
8．
两个月后。
“爱”花房。唐米专心地整理她的宝贝鲜花。我在身后抱住她。来，唐米，让我看看你棉花糖做的心。
她打我的手。别动我的花，那是送给嘉嘉的。
还记得你的病人？我笑她，被辞退的天使。叫我何医生行不行？
美得你？什么被辞退啊，是我主动逃跑的行不行？她瞪我，就算我逃跑了，也还是白衣天使。不过现在，我恋爱了而已，不然，天使哪能容你欺负？
是是，我抱她，是天使，是主动逃跑的天使，不过已经被我抓了回来。
而我常常想不出，到底从什么时候起，我爱上了这个逃跑的天使呢？